那把陈旧的唢呐,吹得我心伤
远远的,就听到了那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调子,哀怨得令人心如刀绞、却也可以高昂到令人激情澎湃。那是唢呐的声音,高亢、嘹亮而又激烈,仿佛是一个绝望的人最后的呐喊,又仿佛一个极度兴奋的人开怀长啸,我被这声音深深吸引,脚步再也无法挪动。
唢呐是一种最为普遍的民间乐器,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特别的乐器,我对音乐的认识也是从一把唢呐开始的。村头的瞎子就是靠吹唢呐过活的,那种呜呜咽咽哀哀怨怨的声音,常常在*昏时分从村头传遍全村,妈妈告诉我,那是瞎子在吹唢呐。
村里凡是办丧事,鼓乐手总是瞎子那帮人。瞎子和他的同伙们总是坐在简单搭建的帐篷里,闭着眼睛,鼓着腮帮,忘情地吹着。前来看热闹的孩子们紧紧拽着大人的衣角,被那庄严肃穆的棺材和一片白色的孝服吓得一动不动。很奇怪,但凡是办丧事,瞎子吹得曲调一般都很欢乐,有一种人仰马翻、百鸟朝凤的热乎劲儿。所以瞎子一拿起手里的唢呐,那种酣畅淋漓、狂欢不羁的声音,和着院子里呼天喊地、撕心裂肺的哭声,尽然把孩子们心里对死亡的恐惧驱散得一干二净。于是孩子们纷纷从妈妈的背后转出来,一个个围灵棚旁边那些五彩缤纷、活灵活现的纸扎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完全忘记了这是在办丧事。
其实瞎子是个好人,我们上学从他门口经过,他总会冲我们笑,偶尔还会给我们糖吃。但是我们不敢看他,因为他驼着背,还睁着一只没有眼珠的白眼睛,说话的时候一个眼皮一抖一抖地,很怕人,所以我们从不理他,男孩子还拿石头丢他。但是小小的我,对于那种能发出令人难过又令人欢喜的声音的东西有一种莫名的向往,总觉得那是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幽灵,每每响起,便会带走一个人。所以我常常偷偷跑到村头,站在村头的大柳树下,悄悄地听瞎子吹唢呐。
瞎子住在村头的烂窑洞里,没有院墙,院子里却很干净,还种着几株向日葵和两株大红花。瞎子不在的时候,我们常常跑到院子里去偷他的向日葵。其实那只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因为向日葵往往还没熟,根本不能吃,我们摘下来揉搓揉搓也就扔了。要是谁说一声:“瞎子回来啦!”我们就一哄而散,嘻嘻哈哈地跑了。其实就是不跑,瞎子也不会骂我们,还眼皮一抖一抖地说:“别跑呀,种了就是给你们吃的。”可是我们跑得早就没影儿了。
*昏时分,瞎子一个人吹唢呐得时候,调子就变了,没有了办丧事时的欢快,反而把调子拉得很长很长,依依呀呀幽幽怨怨的,让人听了心里酸酸的,直想掉泪。我常常听得日头落了,西天的晚霞也褪去了,只有风轻轻摇晃柳枝的声音与唢呐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往往是妈妈呼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把我从瞎子的世界里拉回来。那些曲子的名字我至今不知道,但是那悠扬清越的曲调,至今仍在记忆中。妈妈一直说,瞎子是个苦命的人,无亲无故,让我们对他尊重些。多年后我知道,瞎子就是靠着这些曲子,来慰藉自己凄苦孤独的心。
我第一次真正对死亡有了印象,也是从唢呐吹出的那种呜呜咽咽凄凄惨惨的声音开始的。
姥爷离开的那天,天气很阴沉,大舅一大早就敲响了我家门。妈一看到大舅惨灰而阴沉的脸,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我好像完全不懂事,对于妈妈突然爆发的哭泣感到莫名其妙。我回头瞅了瞅爸爸,确定他们没有吵架,我放心地拿了一个馒头去上学了。
妈妈几天没有回家,我和姐姐不得不吃爸爸蒸得黑馒头。锄完最后一亩豌豆,爸爸架好骡子车把我们拉到姥姥村。路上我们经过了很多杨树榆树柳树,还有金*的油菜地,绿油油的玉米地,白生生的荞麦地……我和弟弟悄悄计划着怎样引开看田的老头儿,从鼓得最大那亩豌豆地里偷几把青豌豆——我们快乐到完全忘了我们是在赶着给姥爷办丧事。其实,在我的心里根本就不相信我们的乐呵呵的胡子一翘一翘的姥爷已经去到里一个世界了。他怎么会死呢?他还答应我秋天要教我们骑马呢!
可是一到村口,我就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让我万分难过以至于流下泪来的声音,那是所有死了人的时候都会响起的瞎子的唢呐的声音。我不知道为什么哭了,听到唢呐的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很沉很沉,仿佛被一块大石头拽着,一直往下沉。是的,就是那一刻,我确定我们的姥爷死掉了,永远不会给我买爆米花了,永远也不能教我骑马了。弟弟看到我哭了,也跟着哭了起来。两个孩子对于死亡的哀伤与无知在一刹那爆发。我们的嘹亮哭声伴随着瞎子悠长的唢呐声在村头绿油油的麦地上盘旋,惊吓了一群觅食的野雀。
就在姥爷去世的那年冬天,瞎子也走了。瞎子是为了救红兵而死的。红兵是我们一起玩的玩伴,那年冬天,一群孩子在村头的大坝河上溜冰,可是冰没有冻实,裂开了,在最中央的红兵掉了下去,被冰卡住了。其他孩子哇哇哭了,大一点的孩子跑回去叫人。瞎子耳朵好,又住得离大坝河最近,所以第一个跑过去救人了。
瞎子把红兵救了,可是自己却没了。
红兵妈哭着说,瞎子不会游泳,又看不见,他是循着红兵的哭声找到他的。
送瞎子的时候,全村人都来了,一个不少。瞎子没老婆孩子,红兵一家甚至是全村人为瞎子戴孝送终。
唢呐依然响了,是鼓乐队里瞎子的伙伴吹响的。调子依然欢快清亮,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人们的眼泪向小河一样欢快地流着,不能停止。
瞎子的唢呐,也随着瞎子入土了。“他一辈子就这一个伴儿,瞎子有这把唢呐陪着,不孤。”红兵妈红着眼睛,将那把已经很旧却擦得亮莹莹的唢呐放在瞎子的棺材里。
大坝河融化了又结冰了,可是从那时起,我再没有在*昏时分听到过唢呐声。也是从那时起,我固执地认为唢呐是不祥的兆头,每每听到它,心头便有莫名的压抑与哀伤。
可是我没有想到,竟然会在东胜的街头听到它的声音。是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城市里的丧礼一般都在距离市中心很远的殡仪馆举行,所以我们无法听到人们用一把唢呐为亲人送行的哀凄。
顺着这热辣辣的声音走去,我看到了两张哀伤而愁苦的脸,完全不同于瞎子吹唢呐时的悠然自得。前面的一个男人手里赚着一个*色的掉了把子的塑料瓢,背着一个暗暗的帆布包,眼神空洞,头发凌乱。后面的那个男人闭着眼睛,鼓起腮帮子死劲儿吹着手中的暗*色的唢呐。他偶尔会停下,匆匆擦去脸上的泪水,再继续他的演奏。
我不知道他们吹得是什么曲子,但那曲子时而高亢嘹亮、热辣激烈,时而低沉婉转,柔肠百结。他们是谁?来自何处?什么困难会使一个男人不停地落泪?他们是不是骗子?一连窜问题浮现在脑海中。
但是我选择了相信他们,相信他们的音乐,相信他们的眼泪,相信那把陈旧的唢呐。
他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写,只用一柄唢呐诉说着心中的无奈与哀痛。他们,有好好生活的权利。
我默默走了过去,把身上的两块钱放入那个*色是破瓢里。那个男人终于抬头,呐呐说道“谢谢”。我看着他铺满伤痛的脸,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可是我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有时候安慰的话,也许会更伤人。我转身,心里默默为他们祈祷。希望他们以后的日子,不要再继续落泪。
当我转身的时候,突然想起瞎子眯起眼睛吹唢呐忘情的神色,想起姥爷那张盘满皱纹却总是笑呵呵的脸。他们好像在告诉我,唢呐不会永远代表死亡,还代表着对生命的敬重,代表着爱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