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笔一摊，无可奈何地停下手中的素描本。
这是一个面部表情比肢体语言还要活泼调皮的小男孩。
他焦躁地坐在琴凳上，小身板扭来扭去，十指在琴面上乱敲乱动着，眼睛不停地骨碌骨碌着，又不断偷偷地观察我，反正就是不弹琴。
这竟是一边防备着、一边要攻击的面孔。
我颓然放弃了用素描画像来向家长记录他学琴表现的想法。
此刻，他快速抿动着嘴角，又翻动了一下白眼，似乎在期待着我还能使出别的什么招子。
事实上，他不只是不好好弹琴。
我甚至都记不起有没有见到过他平静地闭着嘴巴、安放眼睛的神情。
“哎，调音器哪儿去了？”
在他火药欲燃一般的目光下，我突然想起要去找调音器——是要有个事情转移一下才好，不管做什么，我只是不想师生俩将琴课一直陷在这情绪的泥泞里。
琴上没有，凳下也没有；书桌上没有，茶台上也没有……
我脑门上开始有汗珠渗出，慌乱中又碰着了书，碰掉了琴谱，碰到了额头。
我懊恼地站定手忙脚乱的身影，转头却是乜斜过来的尖锐目光。
他扭回头，双肩猛缩下去，略微恐惧地等待着我狂暴般的责骂。
我停了下，端了一杯水走过去，他竟干脆地把头甩向一边。
我问他怎么了，他不理，鼻孔里哼出重重的气息。
我敲敲琴，他把眼睛又甩过来，直勾勾地望向我。
我竭力温和地待他，请他喝水。
他将脸拧成一团，委屈地带着哭腔说“我不喝”！
那样子别提有多难受了！
我默然而又茫然——这个九岁的孩子，究竟是怎样掉落进如此糟糕的情绪之中的呢？
室内一片安静，耳轮中只听得到日光灯炽热的电流声。
突然，新买的落地钟不知怎地响起了一串闹铃。
是贝多芬那曲“丢失一便士的苦恼”，琴音迅速地回旋着，瞬间弥漫起整个琴室。
他以为要上琴课了，慌不迭地用双手捂起耳朵，歇斯底里地喊叫着“我不听”、“我不听”！
我没理他，脑海中联翩浮想着音乐家的苦恼，想着培训部里整天地推、试听、体验、销课、续课、售琴的苦恼，想着锦年的奶奶、爸爸、妈妈三番五次在琴室监督琴课、争议家事的苦恼……
音乐停了，他还用手端着耳朵，撅着嘴巴，眼神迷离着，活像是一只好笑的顽猴。
我苦笑摇头，只好随口夸赞并感谢他——夸赞他居然把琴曲听完了，感谢他没有在音乐播放期间再出声！
他恨恨着，嘟嘟囔囔地说“哼，我懒得动！”
我拿手捅了他一下“哎，锦年，刚才这音乐怎么样？”
“哼，不怎么样！难听死了！我不要学琴！”
他说着，拿瞳孔中的眼白翻向我，仿佛是两个大大的字——挑衅！
我的心一紧。我很清楚，孩子这样子自然不是因我，而是源自……
我赶紧丢掉念头，故作轻松地笑说，“你听得很对，就是难听，这音乐讲的就是令人难受的苦恼。”
他听了，两只眼睛忙咕噜转动了一下，显出很警觉的样子，旋即又嘟起嘴巴说，“哼，学人家说！音乐怎么可能难受？难受……你们还让我学琴？”
“因为音乐家丢了东西，所以难受！”我忙打断他，不假思索地说。
“什么东西丢了？这么难受！听着急急忙忙的样子”，他毫无来由地理直气壮起来，厉声质问我。
“因为，他的钱丢了。”
“多少钱？”
“一个便士！”
“什么是便士？”
“就是一分钱！”
“哼，哼，哼”，他粗重地喘着气，恨恨地点起头，不停地用眼睛剜着我，然后右手食指用力敲着琴面说，“丢一分钱至于那么难受吗？！”
我突然明白，他的情绪是对大人的不信任，是对大人强为安排的抵触，便平静地说，“这个音乐家整天痴迷音乐，没心思和精力赚钱，穷得有时会差点饿死……”
“哦……”，他总算安放好眼球，正常地呼出了一个字。
“你听得很对！你看，音乐家忙于作曲，又累又饿有些发晕，就想立即买点儿东西吃，却突然发现，仅有的一个便士居然找不着了！”
“于是，他推开曲谱，放开椅子，拉开窗帘，翻开钢琴，踢开凳子，揭开锅盖……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那一个珍贵的便士去哪儿了？床头、墙角、抽屉、柜子里，到处都没有！找，找，找，必须得找到！唉，怎么就是没有……”
我一边说，一边做出找的样子，而且越说越快，动作也随着越来越迅速。
突然我听到他竟笑了起来。
我回头望了一眼，他笑得很是会心，脸上微漾着春风初阳般的笑容，再无一丝狡黠、狂躁和迷离。
“老师，你又是说，又是动的，跟刚才那音乐一样样的……看你身上都沾着灰了……”
我回身瞧瞧，身上衣服又乱又脏。
“老师……我该好好学琴”，他不好意思起来，对我方才的努力有些歉然。
我的心松开了，正想开始教琴，心下突然一动，便说，“你现在明白了，贝多芬急急忙忙、高高低低地去到处找，打着圈地找，找不着了就更烦躁，更苦恼，这是因为什么啊？”
“不是说因为丢失了一个便士吗？”
“对！你想，这丢了一分钱的苦恼，是刚才那样的急急忙忙，听着让人难受。那，如果他丢了更重要的东西，比如……比如友情……”
“那会更难受！”他脱口而出。
“再比如，丢了爱情，很好很好的姑娘不喜欢他，抛弃了他……”
“那简直会难受死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小声说了出来。
“嗯！或者，他无端地遭到了爸爸的狠打……或者，他很爱很爱的爷爷，还有妈妈去世了……”
“啊……”，他仰着脸，张着口没再说话。
“而且，作为一个声音艺术的大师，如果他耳朵聋了，听不见声音，那……”
“啊……”，他猛地低下头，几乎痛苦地喊出声来。
“这些事情都真实地发生在音乐家贝多芬的身上！他的这些心情，用音乐弹出来是什么样呢？你听过吗？”
“没有没有，老师，那会是怎样的音乐呢？”
我于是摁开音响，让他听《命运交响曲》。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命运敲门的声音响起来了，一股强力在乐曲中坠落，回旋，激荡，冲越……
他努着双眼去听，脸上却显出难懂的神情。
良久，他闪动着的眼睛闭上了。
他的两只手用力地攥着椅子，胸脯一起一伏的。
他终于安静下来，在高亢的音响声中，紧缩得像一片瑟瑟的叶子。
每当交响狂放的时候，他的小身板就不自觉地摇晃起来。有时，他又用左手掐弄起右手的大拇指。
“老师！我觉得，他简直要走出……走出世界的外面去”，他突然睁开眼睛说话。
我很震惊于他的体会，便缓缓而又用力地点了点头，随即把音乐的声音关得很小很小，然后朝他指了指跟前的琴。
他乖顺地正坐起来，双手规矩地摆上琴面，开始沉静而又认真地弹琴。
作者简介于知文，男，北京市海淀区人，年出生于河南，现居扬州，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现任扬州市古琴研究会会长，华夏精短文学学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浮桥》，文学作品发表于《精短小说》、《华文月刊》等杂志，并入选年《寻找夏洛——梅兰书屋小小说精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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