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小燕)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囫囵吞枣看完了《三侠五义》,这本书是我在父亲的书窑里翻出来的。看完《三侠五义》,从此迷恋上侠肝义胆的英雄,经常想象自己飞檐走壁,隐形遁迹,飞刀除奸,救人于水火之中、危难之处的情景。当然,这样的情景永远不会有,但是作为人生路上的启蒙之书,影响了我的整个人生,从此我心尖上站立了一个救世的英雄,包青天和他的三侠五义。
其实我父亲的书窑里还有很多书,《欧阳海之歌》、《青春之歌》、《平原游击队》、《鲁迅全集》、《海涅诗选》等等。但是《三侠五义》中悬念迭出的故事,刺激惊险的情节和丰满生动的形象深深地点燃了一颗少年(女)之心。
说到这里,不能不说说我父亲的书窑。书窑是我叫的。当年我爷爷带着全家从河南林州逃荒落户到黎城上遥镇上遥村,上遥村据说千年以前是三台古镇,我爷爷选择了其中一台叫遥上台的地方开始挖窑建屋。开始挖了两孔窑洞,爷爷奶奶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家五口挤在这两孔窑洞中生活。后来我父亲结婚,我叔叔又要结婚,我爷爷就上后山选择新地址,在三台中更高的一台台坡上挖了三孔窑洞,因为我父亲是长子,就随我爷爷一起生活。安定下来后,我爷爷在院子旁边新劈了一个后院儿,挖了一孔不大的窑洞,用石头和泥土垒了精致的鸡窝和猪圈。这孔小窑洞本来是我爷爷放杂具的地方,后来在城里上学读书工作的我父亲一直骑着自行车往回驮书,我爷爷便把杂具挪走,用几块木板给我父亲搭建了一个书窑。干净的泥墙边靠着一摞摞芳香的书籍,而且随着我父亲的搬运,书是越来越多,我是越来越开心,每天放学,往书窑里一钻,我奶奶绵长的叫吃饭的声音,我根本听不到。
我很奇怪,回城里上初中、上高中的很多事情我都忘记了,唯独在村里上小学倒成了我记忆的天空中最亮的星星,这颗星星日夜在我心间闪烁,照亮着我有时候处于黑暗的心,照亮着我有时候被蒙蔽的双眼,照亮着我曲折而又美好的生活。
书窑里书中的英雄,展昭,白玉堂,林道静,欧阳海,李向阳,江姐等等,他们的精神注入了我的思想和灵魂,但我心中最亲近的英雄是我的父亲,他直接用言行教育和感动我,在最困苦的日子里知道勤俭朴素,在纷乱复杂的人生斗争中坚守良知和道义,在身处险境中勇敢而无所畏惧。
我上小学,我父亲在黎城县革委会当政工干部。我不知道那辆飞鸽牌自行车是我父亲什么时候买的,又是怎么买的,或许我父亲讲过这件事,但我早已经忘记了。县城距离我们村有25公里,我父亲只要单位没事,就骑上自信车回村里帮我爷爷干活儿。他放下车子,不歇一歇,迅速脱下他上班穿的中山装,换上家里放的一套很旧的蓝布衣服开始忙活。
锄地、挑粪、摘花椒、种树、割谷子、掰玉米、拉车,农村所有的活儿,我父亲样样是好手,但最值得我炫耀的是我父亲的砍柴功夫。那时候农村做饭全靠柴火,我爷爷奶奶家里一年的柴火都是靠我父亲上山砍的。一根两头尖扁的长长的扁担,两根粗绳子,一把磨的锋利的的镰刀和一把短斧头,两个我爷爷编织的平筐子,再揣上两个饼子做干粮,准备好这些物件儿,我父亲天不亮就上山了。我也很想早早跟着去,但我总是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快要晌午了,一旦发现父亲上山了,我就赶紧穿衣穿鞋,一溜烟儿的往山上跑,我知道我父亲在哪里砍柴。
家门口的山叫猪拱洞山,山的正中央有一扇很大的石门,石门顶上趴着一头石猪,石门旁有一个长长的裂缝,像是石门微微开启,里面有人往外偷窥似的。我父亲通常就会在半山腰砍柴,这座山上只有灌木,没有其他树种,我父亲只砍黄荆。黄荆据说全身是宝,它的籽、叶、皮均可入药,树干短粗耐实,不宜长大,有“千年锯不得板,万年架不得桥”的俗话,因此用来烧火做饭是最好的木柴。我会远远的看见我父亲的身影,他弯腰砍伐的姿势,他抬臂擦汗的动作,他挺拔直立的身姿,无不让我心里充满敬仰。我甚至想象,如果猪拱洞山门里跑出一只野兽或者一个特务,我父亲肯定一斧头把他们劈死。我父亲把砍好的黄荆全都堆在一起,然后再一截一截剁整齐了用绳子捆绑好放进平筐,这才坐下来歇息。他掏出饼子撕一半给我,饼子很香,吃着饼子,我们父女坐在半山腰,什么话也不说,我父亲微笑着望着山脚下的村庄,我不知道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山风吹过我微微出汗的额头,我觉得凉爽极了,幸福极了。收拾好下山回家,我总要跑在前头,我一是害怕山洞里真的跑出什么来,二是想着,如果草丛中有毒蛇什么的,可以先咬我,或者我可以一脚踩死毒蛇,保护好我的父亲。当然,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只是书窑里的书看多了,心里藏了一个英雄,少年之我想当英雄而已。
初中开始,我被父母接到县城一中上学。那时候,我身上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花布衫,脚上是母亲一针一线做的布鞋,半长的头发随便用一根橡皮筋扎着,整个人看起来似乎傻傻的,但是少年的我却是遗传了母亲白皙的皮肤,遗传了父亲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合起来就是一身野气又长相出众。初到班里,我沉默寡言,每天除了学习,很少和同学们交流,但连续几次考试,我竟然都是班里第一名,很快我就出名了,同年级的人,甚至高年级班里的人都纷纷跑到我们教室,像看怪物似的看我。有一天,班里进来几个流里流气的高年级同学,其中一个走到我的书桌前,啪的一下拍在我书桌上一封信,说是他们老大写的求爱信,并告诉我下午放学后在学校门口的桥下等我。
我没有吭气,把那封信往抽屉一塞,继续看我的书。中午放学后,我观察了一下那帮混蛋约我见面的地方,有一条小河,河水西侧是杂草丛生的泥泽,河水东侧是条小路,小路的斜上方有一片玉米地。观察完地形,我偷偷笑了,这帮坏蛋还想和我斗,岂不是自寻死路。我飞快地搬运着河边大大小小的石头,直到认为足够了才罢手。下午上学时,我又悄悄把爷爷给我做的弹弓放到书包里,结果可想而知,我用石块儿和弹弓把那几个学生打得头破血流,狼狈逃走了。这下子我更出名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竟然把县城一中最厉害的几个男生打败了,且不说老师们是如何把我教训的,我的父亲更是吃惊,但他却没有骂我,反而夸我是个勇敢的姑娘。
后来,我父亲调到东阳关公社当书记,公社有一辆吉普车,但他很少坐。他那辆飞鸽牌自行车记不清修了多少次了,依然很结实,他总是骑车到各个村子里,他跑遍了田间地头和老百姓的家里。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盼着过礼拜天,这样,我就可以坐在父亲自行车的横梁上,当他带着我穿过村庄时,不停地有农民喊着:桑书记到我家喝口水吧,桑书记带着闺女呀,到我家吃饭吧。农民们对我父亲的尊敬让我很自豪,我为做这个男人的女儿感到骄傲,我无法想象自己当年神采飞扬的脸庞,我的父亲已经去世,我也无法知道当时他的心情是怎样的愉快。但每当我想起这个情景,我的心就会轻快地飞起来,飞过夜色阑珊的街道,飞过布满钢筋水泥的城市,飞到阳光明媚的绿色的田野里。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对我的影响超过了三侠五义,他勤劳、简朴、勇敢的品质直接注入我的血脉之中,让我终生与正义、忠诚、德善为伴。
年我上高中时,我父亲是县里的粮食局长。司马迁在《史记》中有这样一句话“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古代战争中,交战双方往往以通过焚烧对方粮草来摧毁对手军心,粮食的重要性显而易见,只要粮食出现问题,社会就会混乱。所以,我们国家的粮食改革从年第一次开始,陆续进行了几十年,在这期间,粮价、粮票、粮食的统购统销等等关于粮食的问题不断发生变化。这个时期,不但我父亲忙,上高中的我也很忙。班主任老师是南方人,每顿饭都要弄几个小菜炒炒,所以食用油和大米严重不足。那时候凭粮本儿每月可能只供应三斤食油,每家每户的粮本儿上都是粗粮占一多半的比重。班主任是隔三差五让我帮他把粗粮调换成细粮,要油票等等,其他科目的老师和班里的同学也找我做同样的事情。几次粮食改革,我都累的半死,书包里经常装半书包的粮本儿回家。粗粮换细粮,省里的粮票换成全国粮票,买粮食忘记带面口袋了,买油忘记带油壶了,我乐于行侠仗义管这些闲事儿,却苦了我的老父亲。年底粮站站长去找我父亲要钱,一百多个面口袋,十几个油壶,还有几十斤大米白面,白纸黑字上面写的都是我欠下的。我父亲没有丝毫犹豫,他把写我名字的欠账单子拿过去,用桌上的算盘迅速算出钱数,我很佩服我父亲的算盘打得太准了,每次都和粮站站长算出来的数字一模一样,算清后,他如数替我把账单还了。回到家里,父亲每每把账单给我,让我想想这些东西都到哪里去了的时候,我是一概想不起来,我们县城街窄人少,没有人不认识县城一中漂亮又侠义的我,刚开始还需要我亲自跑到粮站帮忙,后来都熟悉了,根本不用我到场,只要一说我的名字,粮站店员就把东西给了,然后全记在我的名字下,你说,究竟有多少人打着粮食局长家闺女的名号到粮站借东西,年少的我还真是不清楚。
类似上面的事情,年少的我做了很多。我把父亲的飞鸽车借给农村的同学,经常轮换着带同学回家改善伙食,把我老妈那个累呀,我还把家里的罐头和点心都带到学校送给同学和老师,还不时地对某些坏小子大打出手。那时候,我父亲书窑里的书,我差不多都看了个遍,我像书中披着战袍,挎着战刀,骑着战马的女侠,整日在现代江湖中行善济贫。最后,每到紧要关头,都是英雄的父亲救我于囊中空空的水火之中,而他却从无怨言。
也许是出于对一个女孩子的娇惯,也许是我像极了我的父亲,从我明白事理儿开始,我父亲从来没有高声责骂过我。我任性地不上大学,我任性地结婚离婚,我任性地挥洒着自己的青春,我的老父亲,他始终默默地陪着我度过一个又一个人生的转折点,直到突遇车祸离开人世间。当我在法庭上见到那个年轻幼稚的肇事者时,我几乎冲上去,像年轻时候一样打他个头破血流。可是,我忍住了,年已经40多岁的我第一次忍住了心中的不平和怒火。是因为给我收拾烂摊子的那个人不在了吗?是因为我的依靠没有了吗?是胆怯吗?都不是。是因为我无法克制的泪水,以及泪光中闪现的我父亲慈爱宽厚的面容,我能给他老人家丢脸吗?我能让他在千层黄土之下也为我担心吗?我只能攥紧我的拳头提前离开法庭。
我父亲的离世对我来说是最沉重的打击,初始,我不敢翻阅他留下的日记本,我恐怕那一字一句勾起我的回忆;我不敢进他住过的房间,我恐惧地发现他的体温一直留在他坐过或躺过的地方;我不敢整理他的遗物,我只要指尖碰上,心就开始疼痛滴血。那段时间,我几乎要疯了,我甚至做了件很疯狂的事情,有一天,我一个人喝下一斤白酒,然后疯狂地把车开到高速公路上,我想撞上随便哪辆车,我想知道我父亲出车祸时的疼痛,我想尽快与我父亲再次欢聚。如果不是一个朋友在路上发现了我,我不知道,我疯狂的举动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我不是个脆弱的人,所以我选择了觉醒和重生。
年的腊月里,我一个人去了拉萨。拉萨的冬天白天气温很高,阳光很暖和,我一个人坐在八廓街玛吉阿米餐厅。我要了两幅碗筷,一瓶青稞酒,我喝一杯,敬我父亲一杯,我吃一口菜,给我父亲的盘子里夹一口菜,我淌着眼泪在玛吉阿米坐了整整一天。玛吉阿米这个名字,出自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情诗,相传是仓央嘉措情人的名字。玛吉阿米的全意是:圣洁的母亲、纯洁的少女、美丽的遗梦。我是来寻梦的吗?阳光照射在我的身上,也照射在我的心里,恍惚中仿佛我的父亲就坐在我的对面。仿佛听见仓央嘉措说,“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渐悟也罢,顿悟也罢,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我无法释怀,一瓶青稞酒下去,天已经黑了。回酒店的路上,高原反应加上酒精刺激,我迷路了。我不是找不到酒店,我根本忘记了酒店的名字,我想问路,可是突然发现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这时候,一个藏族大妈走到我身边,她说,姑娘啊,你一定是忘记你住哪儿了吧,这是高原反应,你坐下休息一下就想起来了。说话中间,藏族大妈把我扶到路旁的长椅子上,她没有走开,也不再说话,一直默默陪着我。十几分钟后,我终于冷静下来,从手包里找到酒店的名片,然后我像个孩子般被藏族大妈牵着手,一直送到酒店门口。
在布达拉宫,每一层敬香火的地方都有一个放满零钱的簸箩。开始我发现有人从里面拿钱,我不明白,以为是供给贫困人的。后来仔细观察,才发现是给奉香火的施善者准备的,如果你想捐一元钱,但是你的口袋里只有十元钱,你可以把那十元钱放进簸箩里,然后从簸箩里拿走九元钱。这件事情很让我感动,宗教习俗和善的光芒逐渐弱化了我心里的悲伤。腊月天里,布达拉宫到处是祭奉的藏民,他们要把一年辛勤劳动的果实全部捐给布达拉宫。这些藏民们皮肤黝黑,双手布满老茧,身上的藏袍沾满灰尘,他们都从遥远的地方走来,带着自己心中的敬仰。我的心被猛烈地撞击着,我突然发现成年后的自己是如此狭隘,如此小我,完全忘记了心里藏着的那些英雄们,忘记了一个英雄应该做什么和放弃什么。
在拉萨的最后一天,我心上的病彻底治好了,但身体却病了。整整一天,我米水未进,脑袋昏昏沉沉,迷迷瞪瞪地就到了贡嘎机场。在候机厅,我突然闻见一股熟悉的麻辣味道,味觉的刺激让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肚子顿时饿得咕咕叫唤。寻着辣味儿找去,在一个小小的超市里,我发现几个男子围在一起,他们中间是一盆儿香喷喷的麻辣鸡块儿,鸡块儿中间竟然还有面条。我完全忘记了女人和优雅这些字眼,拖着行李箱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告诉这群男人,我饿坏了,请他们卖给我一碗吃。其中一个面色黝黑,身材矮壮的男人说,给她拿把椅子拿双筷子,让她和我们一起吃吧,谁让我们都是同一片天空下的子民。这话我爱听,我们是同一片天空下的子民,多么伟大,多么高尚,多么暖心。后来我才知道,说这话的是西藏海拔最高的那曲地区双湖区的区委书记南培,年南培获得全国优秀的县委书记,现在也被安排在西藏更重要的岗位上。如果你现在问我,从小到大,哪顿饭最香,我会告诉你,在贡嘎机场的超市里吃的麻辣鸡块儿拌面最香。
善事无大小,只要做了就称得上英雄;情爱无远近,只要奉献了,就称得上英雄;良德无国界,只要坚守,就称得上英雄。其实英雄无处不在,其实英雄的故事很多,其实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个英雄,只是我们从来没有和他人说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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