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发于唐高宗咸亨元年(年)的大非川之战,是被众多网友津津乐道的战役。
但网上叙述大非川之战的文章,焦点多集中在战役过程本身。认为薛仁贵的副将郭待封不听将令,导致唐军被论钦陵各个击破,因有此败。
但其实,高宗一朝对吐蕃的一系列误判,已为大非川之战定下了基调。薛仁贵、郭待封不过是被动的,出现在了相应的历史节点。
本文将从战前几年,唐蕃两国的战略格局,分析一下这场“必败之局!”
一、吐蕃王朝的战略格局
吐蕃王朝自从松赞干布定鼎之后,尤其是他降服阿里地区的象雄之后,走下高原争夺更多的生存空间,便成了帝国绵延的必备选项。
因为,西藏本土的环境、生产力水平和人口基数,不足以支撑一个大帝国的雄心。
拓展疆域、以战养战是帝国继续发展的唯一道路。
以松赞干布、禄东赞为核心的吐蕃决策层,必然制定过一个国家发展的大战略。
这个大战略的首要目标,便是生活在青海地区的吐谷浑、白兰羌、党项诸部。
贞观十一年(年),吐蕃王朝第一次走下高原,松赞干布的宝刀便砍在吐谷浑的头上。
《旧唐书·吐蕃传》:“弄赞(松赞干布)遂与羊同连,发兵以击吐谷浑。吐谷浑不能支,遁于青海之上,以避其锋。其国人畜并为吐蕃所掠。”
当松赞去世后,禄东赞再次带领吐蕃走下高原,又是将刀砍在了吐谷浑、白兰羌头上。
《册府元龟》卷九百九十五《外臣部·交侵》记载,“(高宗)显庆元年(公元年)十二月,吐蕃大将禄东赞率兵一十二万击白兰氏,苦战三日,吐蕃初败後胜,杀白兰千馀人,屯军境上以侵掠之”。
《旧唐书·吐蕃传》:“(显庆五年,年)吐蕃怨怒,遂率兵以击吐谷浑。吐谷浑大败,河源王慕容诺曷钵及弘化公主脱身走投凉州,遣使告急。”
两代吐蕃领袖相隔19年,不约而同的将刀锋指向吐谷浑,必然不是巧合。
这说明,吐蕃领导层对国家的发展,有着明确的战略计划。
那为什么总是吐谷浑,这倒霉孩子挨刀呢?
从地理的角度上看,西藏高原周边山川阻隔。
南部横亘着喜马拉雅山脉和喀喇昆仑山脉;
东部有横断山脉的高山幽谷;
西北部有昆仑山的皑皑白雪;
东部有唐古拉山、巴颜喀拉山。
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中,虽然喜马拉雅山南方的天竺(印度)诸国,武力值无限趋近于零,但他们有一项吐蕃人难以忍受的核武器——湿热天气。
吐蕃王朝曾至少两次,越过喜马拉雅山向南拓展,最终均无果而终(王玄策灭天竺三国、赤松德赞立柱恒河)。
向东出剑南杀奔四川,横断山脉的高山深谷是天然的阻碍。
想想解放军18军进藏时,即便有飞机和汽车进行运输保障,依旧多次断粮。吐蕃时期,翻越横断山脉组织大规模军队供应,根本无法实现。
唐蕃围绕着维州(四川理县)长达几十年的胶着战事,足以说明在这个方向上,吐蕃军队并不强势。
向西跨越昆仑山,攻于阗博取西域的战略方针,同样受制于补给线。
另外,南疆地区沙漠绿洲的地貌,极不适合大兵团作战。唐朝在天山南北施行了完全不同的管理构架,也是因地貌特点而来。
只有向北,攻吐谷浑染指河陇,其间虽也有唐古拉山、巴颜喀拉山的阻隔。
但从那曲开始绵绵无尽的草原,既可以保证吐蕃军队的后勤供应,也适合吐蕃出击时,整个部族全体征发,男子前线作战,妇孺老幼在后放牧的作战方式。
我们在史书上,经常看到蕃军动辄兴兵数十万,其实所指是吐蕃全军的数量,包含了大量负责后勤保障的部落民。
坊间传闻的,所谓“吐谷浑搅黄了吐蕃的求亲,松赞干布怒而兴兵,”完全是无稽之谈。
唐朝公主产能巨大,存量充足,根本不存在吐谷浑娶了公主,吐蕃便无公主可娶的情况。
大家各娶各的,吐谷浑又何必插手吐蕃的求亲?
吐谷浑疆域图
二、吐谷浑的战略地位
吐谷浑位于今甘肃、青海地区,恰好夹在兴盛的唐帝国和吐蕃王朝之间。
与大多数人认为吐谷浑版图局限于青海湖周边不同,其控制范围向东直抵唐朝河西,向西处于南北疆结合部的若羌、且末也属于吐谷浑故地。
因此,吐谷浑实际上控制了,从青海往北、往东、往东南、往西、往西南的所有交通路线,联系着中原与漠北、西域、西藏、甘南等地的交往。
当它是唐朝属国时,丝绸之路南道(又称青海道、吐谷浑道)与丝绸之路北道(又称河西道)并进,是唐朝深入西域的基础。
唐朝不断发兵征讨西突厥,多取道吐谷浑路进发,并先后征服高昌、焉耆、龟兹等地的。
更重要的一点是,吐谷浑是河西走廊的战略缓冲区,一旦失去吐谷浑故地,河西走廊必然唇亡齿寒。
正是基于这一点,李世民才会大费周折,数次武力介入吐谷浑,打垮反对势力,并以和亲方式扶持亲唐力量(慕容·诺曷钵和弘化公主)。
而如果吐蕃占有据了吐谷浑,其发展空间能变得空前的广阔,既可以向西染指西域,又可以向东争夺陇右,向北控制河西走廊,截断丝绸之路北道,与唐形成对峙之势。
同时,占有吐谷浑,可以为吐蕃提供在与唐争夺陇右、河西走廊、西域时所需的人力、物力和财力。
这样就可以弥补,吐蕃因战事频繁、战线过长、人口基数不足、军队补给困难的弊端。
因此,吐谷浑是吐蕃走向帝国的第一块,也是最重要的一块拼版。
如果唐朝能够锁死这块拼图,吐蕃必然会在不断消耗中走向没落。
可惜,唐朝没做到这点!
三、唐朝的战略选择
必须要注意一点,所有立足中原的王朝,没有一个将西南作为主要战略方向。
或者换句话说,所有中原王朝都对西藏没多少兴趣。
虽然这事实有点残忍,但确实如此。
强盛的中原王朝无一例外的,都选择将触角伸向西方,但选择西方的原因,未必是为商业目的。商业也从不是中原王朝的国家根本!
之所以,选择西方是为了更好的解决北方的边患,即汉武帝口中的,“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掖”。
元朝所以进军西藏是为了,取道藏区入云南,给盘踞江南的南宋一记右勾拳。
而清朝拿住西藏,则是为了在精神上钳制蒙古各部。
但从领土的角度上说,元、清对西藏高原只能算是兴致阑珊。
所以,唐朝的战略重心始终都不在吐蕃身上,唐朝早期要面对突厥(东西突厥和后突厥)的威胁。安史之乱后,国内的藩镇变成了肘腋之患。
因此,唐蕃对吐谷浑战略价值的认知并不对等,吐蕃是“倾国而来,功其一役”,唐朝则是“诸遭纷杂,难以取舍”。
应该说,禄东赞非常睿智,他选择了一个难得的时间窗口。
显庆元年(),禄东赞挥师攻取白兰羌,显庆五年(),以白兰羌牧场为基地,进攻吐谷浑。
而这时,唐朝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高句丽身上。
从永徽六年(年)开始,李治命程名振和苏定方征伐高句丽,到总章二年(年),薛仁贵、李勣攻取平壤。
十四年间,唐朝投入了难以计数的国家资源,朝中最有名的将领大都投身辽东征战,致使一时抽不出兵力,应对吐蕃的步步蚕食。
其次,吐蕃有意识的在西域投送兵力,拉扯牵制唐军。
龙朔二年(年),唐面对吐蕃与弓月部落的结盟,以苏海政为鹏海道总管入西域平叛。
但“海政以师老,不敢战,遂以军资赂吐蕃,约和而还”。其后“龙朔三年(年)十二月壬寅,以安西都护高贤为行军总管,将兵击弓月以救于阗”。
“麟德二年(年)闰三月,疏勒、弓月引吐蕃侵于阗,敕西州都督崔知辨、左武卫将军曹继叔将兵救之。”
东西两个遥远战略方向上的军事拉扯,让唐军左右为难、捉襟见肘。
再次,唐庭对出兵援救吐谷浑意见不一。
总章二年,高句丽之战落幕。
此时,吐蕃已灭亡吐谷浑6年,吐谷浑王诺曷钵和弘化公主被安置在凉州附近。
但在如何惩罚吐蕃的问题上,大臣们的意见不一。
阎立本从民生方面来考虑,认为“民饥未可以师”;
契苾何力从战术上考虑,认为“吐蕃介在西极,臣恐师到,兽鼠山伏,捕讨无所得。至春复侵吐谷浑,臣请勿救,使疑吾力困而骄之,一举可灭也。”
姜恪则认为,援助吐谷浑迫在眉睫,“吐谷浑方衰,吐蕃负胜,以衰气拒胜兵战必不亢,不救则灭。臣谓王师函助之,使国幸存,后且徐可图也。”
但此时,高宗优柔寡断,犹豫不决,导致唐朝失去了主动出击的优势。
四、唐蕃在吐谷浑问题上的博弈
为了能够获得帝国的第一块拼板,吐蕃在吐谷浑身上,投入了大量的政治筹码,反观唐朝则显得极为仓促和草率。
松赞干布时期,吐蕃第一次对吐谷浑的进攻,虽在唐朝的挟制下撤出,但对其国内势力的经营,始终没有中断。
有的史料记载,松赞干布娶了毗邻吐谷浑的党项公主洁莫尊为妻,而其子贡松贡赞则娶吐谷浑公主芒洁墀嘎为妻,并与吐谷浑结为“舅甥之国”。(存疑)
虽然此说目前仍有争议,但吐蕃扶持吐谷浑国内的反唐力量,是有可能的。
显庆五年(),禄东赞再度挥师吐谷浑。
一开始,吐谷浑王慕容·诺曷钵和亲唐势力,盯住了吐蕃的进攻,战争持续了三年,双方互有胜败。
直到龙朔三年(),吐谷浑大臣素和贵投向了吐蕃,“尽道吐谷浑虚实”,诺曷钵才兵败如山倒,逃入唐境。
在此期间,为了迷惑唐朝,禄东赞分别于永徽五年()、显庆二年()、显庆三年,遣使入贡,并为吐蕃赞普贡松贡赞求亲。(《资治通鉴》卷二零零)
龙朔三年(),吐谷浑王一败涂地,逃奔唐境寻求庇护,吐蕃的政治手段依旧未曾停歇。
《资治通鉴》记载,“(年)五月,吐蕃与吐谷浑互相攻,各遣使上表论曲直,更来求援,上皆不许。”
此时,吐谷浑灭亡在即,作为势力弱小的一方,又是唐属国,求援自然合情合理。而强势进攻的吐蕃,也遣使向唐朝“求援”,显然是种政治上迷惑的手段。
而优柔寡断的李治,居然给出了一个“皆不许”的答案。
这实际上,便是坐视吐谷浑的灭亡,也给自己养虎为患。
其实,从《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的记载上看,从到年,吐蕃大相禄东赞一直“留驻吐谷浑境”。
很明显,吐蕃消化吐谷浑的过程,并不十分顺利。
为此,吐蕃甚至保留了吐谷浑的王室,并于公元年(载初元年),将墀邦公主下嫁吐谷浑新王。
由此,在蕃浑之间形成了累世互婚的关系。
墀邦公主所生之子,吐蕃赋予“外甥吐谷浑王”的头衔,为吐蕃王朝辖下的藩国国王,在吐蕃地位居于王室与群臣之间,地位崇高。
另外,敦煌藏文文献中,多次记载三位分别叫达延莽布杰、坌达延墀松、坌达延赞松的大臣。此三人出自一个家族,且地位崇高,排序均在大相之前,应具有“小王”的资格。
而此时,吐谷浑故地尚有一位莫贺可汗(又称“阿豺王”)存在,估计上述三位大臣,极有可能是娶了吐蕃公主的吐谷浑大家族。
可见,吐蕃对吐谷浑的和亲拉拢,甚至不仅限于王室,还包括了其他大族。
吐谷浑壁画
正是凭借政治、军事、和亲多种手段的共同作用,吐蕃才能成功拼合吐谷浑这块拼版,并从此获得了东进河陇,西进西域的十字路口。
反观唐朝,除了李治给了“皆不许”的处理意见外。就只在年,“以凉州都督郑仁泰为青海道行军大总管,帅右武卫将军孤独卿云、辛文陵等分屯凉、都二州,以备吐蕃。六月,戊申,又以左武卫大将军苏定方为安集大使,节度诸军,为吐谷浑之援。”
但这种没有下定决心的军事行动,均未取得实质效果,当吐蕃遣使长安“表陈吐谷浑之罪,且请和亲”,“仍求赤水地畜牧”时,李治也不过是又“不许了”一次,再无其他实质举动。
《资治通鉴》:“上不许。遣左卫郎将刘文祥使于吐蕃,降玺书责让之。”
五、大非川之战的引爆点
李治的优柔寡断,坐视吐蕃终成虎患。
咸亨元年(),吐蕃消化了吐谷浑后,在西域展开了一系列军事行动,连克唐朝西域十八州、龟兹拔换城等地,逼得唐庭撤安西四镇(龟兹、于阗、焉耆、疏勒)的建制。
被打疼了的李治,再也不顾及大臣们相左的意见,以“诏以薛仁贵为逻裟道行军大总管,阿史那道真、郭待封副之,以讨吐蕃,且援送吐谷浑还故地。”《资治通鉴》
唐军号称要帮助慕容·诺曷钵复国,其实不过是想借助他的影响力,寻求吐谷浑故族的支持。
只可惜,时间已经过去了7年,吐蕃对吐谷浑的瓦解早已完成,诺曷钵何谈影响力之说?
大非川之战中,吐蕃军队半数士卒源于吐谷浑故族,便足以说明时不我待的道理。
咸亨元年()4月,高宗下定决心,迟至8月唐军方进入青海。
别忘了,唐诗有云“胡天八月即飞雪”,十万唐军在平均海拔米左右的青海腹地跋涉,还要面对随时到来的冬季。
薛仁贵根本没有选择,只能集中精锐骑兵速战速决,辅以预备部队跟上,清扫战场的方式获胜。
奈何,吐蕃统帅论钦陵早已获知唐军动向,以一部诱导唐军深入,拉大战场空间。
凭借更好的机动能力,形成局部数量优势,先行吃掉唐军后援部队,再回头解决唐军主力。
吐蕃军队以20万之众围歼了郭待封的部队,而后再集全师40万人围歼薛仁贵。
《资治通鉴》等唐史,将大非川之战的败因,归咎于郭待封不听将令。
但其实,唐军在被动的局面下出兵,在错误的时机(吐谷浑王国7年)、错误的时间(农历八月)、错误的战场(高原草场),与一支有本地支援,机动能力更好的敌军作战。
薛仁贵就是孙武复生,也一样难以取胜。
大非川之败,并非一将之过。出兵之时,便是败局已定!
难怪战后,久历沙场的薛仁贵会慨叹:“今年岁在庚午,军行逆岁,邓艾所以死于蜀,吾知所以败也!”
一个重要的历史事件,在酝酿过程中存在各种变数和偶然性,但发展到引爆点时,便只会按照固有的逻辑运行。
即便将论钦陵和薛仁贵对调位置,胜败亦然!
参考书目:
《试论唐蕃大非川之战》_谢全堂;
《由大非川之战看唐高宗时期的唐蕃关系》_于程琳;
《干戈玉帛唐_蕃关系史研究》_林冠群;
《浅论唐蕃大非川之战》_卢亮华